“絲棉纏綿,正蓬松擴張的,不只是棉花,還有整個中國……棉花活兒從來不簡單,今日中國棉花史,也是一頁農工生活史。”
這段簡介來自于2014年公映的紀錄片《棉花》。彼時,棉農、采棉工、紡織女工、中間商、出口機構都在為棉花的種植與流轉奔波,“中國制造”之下不乏苦楚。此后幾年,盡管中國棉花在種植、收獲方式與流通等環節已經發生了許多變化,因棉花產生的貿易角力和價值觀相爭又使其在2021年成為高亮議題。
2021年3月24日,瑞典服裝企業H&M集團此前發布的一份聲明被曝光。聲明稱,由于“良好棉花發展協會”(BCI)已決定暫停在中國新疆發放BCI棉花許可證,公司將停止從中國新疆采購產品所需的棉花。此后,H&M及認可BCI標準的多家國際服飾品牌遭中國消費者抵制,在華業績顯著受損。“新疆棉”轉而成為一個頗具民族自豪感的標簽,并成為助推消費品“國貨潮”的關鍵因素之一。
這輪風波還讓一本出版于2015年的歷史著作《棉花帝國》在2021年春天迅速成為暢銷書。書名中的“棉花帝國”所指并非中國,而是印度、美國與英國等更早之前借助棉花推動的一次大規模“全球化”浪潮。
近年來,亞洲國家重新界定了這個“棉花帝國”的中心和邊緣,世界的注意力也隨之轉移——以規模而言,中國已是全球最大的棉花消費國、第二大棉花生產國,同時維持了全球最大的紡織品服裝出口規模。為保證棉花的戰略地位與商業價值,已經有許多制度與技術改革都圍繞新疆這個中國“棉倉”展開。其中有些嘗試,徹底改變了行業的格局;另一些嘗試,則仍在修正中國農民對于這種傳統農作物的理解。
“后棉花時代”的產棉大省
2021年,新疆的棉花種植面積已超過3700萬畝,以產量計算,中國棉花目前近90%產自新疆。換言之,當討論“中國棉花”時,所討論的可等同于新疆棉花。
受繁榮的紡織業需求影響,中國的棉花長期供不應求,很少出口,每年還要進口棉花予以補充。國家統計局及中國棉花協會數據顯示,在新疆棉花問題引發諸多討論的2021年,中國進口了約214萬噸棉花,其中美國棉花的占比接近40%。這一進口量與前一年基本持平,相較2019年則增長了16%。
但從全球的纖維使用趨勢看,以棉花為代表的天然纖維,已顯著受到石油基合成纖維的沖擊。世界糧農組織的報告顯示,自1920年代人工合成纖維誕生以來,棉花占全球纖維消費的比重已經逐漸跌至30%左右,在價格波動較大的年份甚至更低。
《棉花帝國》在結尾處也提及了這一問題:“今天,全球每年大約生產5200萬噸的石油基合成纖維,用來制作你可能正在穿著的仿羊毛夾克,其數量幾乎是全球棉花產量的兩倍。”
某種意義上,我們已經進入到了一個“后棉花時代”——棉花曾經主導幾個世紀的繁榮并影響了工業革命乃至全球貿易格局,但它被視作“白色黃金”的時代已經基本落幕了。與玉米、大豆一樣,棉花如今只是眾多普通農作物中的一種。
但在中國,棉花始終有農產品和戰略物資的雙重屬性,這也導致它的產業政策目標格外復雜,并與國家意志緊密結合。
中國植棉的歷史可上溯至2400多年前的戰國時代,大規模推廣則是在明代,長江、黃河流域為兩大棉花主產區。民國中期,自美國引進的優質“陸地棉”品種通過大規模試種,快速取代了中國本土種植多年的“草棉”,進一步提升了中國棉花的品質。這也是中國此后可以發展為棉花種植大國和紡織大國的基礎。
但自1980年代以來,國內的棉花種植格局發生了顯著變化,重心從東部快速轉移至新疆地區。
此消彼長的原因,一方面是改革開放后,南方的傳統棉花主產區出現了“糧棉相克”的現象,糧食的高需求、市場化價格,使其經濟效益顯著超過了低產量、價格體系僵化的棉花(棉花是中國最晚實行市場化的大宗商品,其放開購銷價格管制的進度遠比其他戰略級物資要慢),因而在爭奪有限土地和有限勞動力的過程中,棉花快速式微。
另一方面,則是自1950年代以來,新疆生產建設兵團在“屯墾戍邊”的農業攻堅中實現了技術突破,打破了過去高緯度地區無法植棉的困境。1980年代,地膜技術在新疆被大規模使用,又進一步降低了自然條件對于棉花種植的不利影響。
此后,在國民經濟“八五”計劃中,新疆被列為國家級優質商品棉生產基地,新疆棉花連續多年獲得包括發展基金、臨時收儲、價格補貼、出疆物流補貼、控制進口配額等一系列政策扶持。
高產背后的一連串問題
相比于主糧中小麥、玉米這樣的“懶人作物”,棉花的培育過程環節更多、要求更高,諸多因素會影響品質和產量。而相比于全球其他主要棉產區,新疆棉近年來的重要進步之一,是開始摸索大面積種植、產量與品質、成本等諸多因素之間的平衡。
首先是育種與推廣。新疆農業科學院經濟作物研究所研究員田立文在新疆從事育種工作多年,他告訴《第一財經》YiMagazine,新疆的農業機構與種業公司多有長期合作,后者或是買斷新品種授權,或是提供科研經驗聯合開發,棉花育種的科研成果可以很快流向市場。
但另一方面,新疆的棉花種子品類多年來仍是“多、雜、亂”的格局,使用套牌種子、假種子及違規的轉基因種子的現象很常見。從2020年開始,新疆力推‘一主兩輔’或是‘一主一輔’的棉花種子政策,也就是只允許當地農民從政府指定的一個主種品種、一至兩個輔助品種中購買和種植。
這種做法能快速改善原本的混亂格局,但又產生了尋租空間和新的操作難度。“一方面,政府審定推廣的種子嚴重同質化,有突破性品質提升的品種少,農民接觸不到、也不愿意種;另一方面,并沒有解決套牌種子的問題,反而因為有指定品種、指定渠道,容易產生腐敗。”田立文說。
其次,得益于土地集中開發以及加速土地流轉的一系列舉措,新疆棉花多為上百畝、上千畝的規?;尢?。要大面積種植,必須推廣機械化。目前在新疆,棉花的種植、管理、收獲、加工等環節都已實現了機械化——春天,播種機將棉花種子與保暖保濕的地膜和澆水肥的滴灌帶一起整齊地鋪設在土地上;夏天,可以由無人機巡視田地情況、播撒農藥;秋天,由無人機播撒落葉劑、促使棉花成熟后,再由采棉機將綻開的棉桃成批收獲,“籽棉”會被送去軋花廠,由機器去除棉籽后制成可銷售的“皮棉”;收割完成后,由機器打碎秸稈、回收地膜與滴灌帶,再深犁土地,等待新一年的播種。
2011年,新疆生產建設兵團的機械化采收率僅為40%,需要額外引進40萬拾花工協助收獲;到了2021年,全疆的機械化采收率已提升至80%以上,紀錄片中熱鬧的“拾花工專列”已基本絕跡。
從棉花品質來看,機采棉的品質會在絨長、強度、雜質率等指標上略遜手采棉一級,平均每公斤也會低1元,但效率提升、成本明顯降低等好處是顯而易見的。2021年,一家名為“極飛科技”的公司就靠著自主研發的設備和當地已有的農機基礎,由兩個沒有棉花種植經驗的“新農人”在新疆尉犁縣種植、管理了3000畝“無人棉田”,第一年就做到賬面略有盈余。
棉農羅阿姨在烏蘇有近160畝棉田,直到5年前還都是靠手工摘棉。在最緊張的40多天收獲期內,家里要同時負擔13到14位拾花工的吃住,每人每天一般摘5到6畝地,動作快的也就是10畝地。將摘棉費用、食宿費和往返路費加在一起,這部分人工開支要超過2.8萬元。
“如果當年棉花價格低,基本上就沒有什么錢賺。這兩年改用機器之后,說實話還能賺一點錢。”她對《第一財經》YiMagazine表示。第一年用上采棉機時,給她留下最深印象的不是高效,而是收割后有不少棉花殘留,地上“白白的一片”,拿上口袋進田去撿,一會兒就又能撿出十幾公斤來。
自2014年起,新疆棉花開始享受專屬的“目標價格改革政策”的紅利。一旦當年的棉花市場收購價低于政府制定的目標價格,政府就會將差價補貼給棉農。2017年至今,新疆棉花的目標價格一直定在18600元/噸。
這是一個與產量掛鉤的價格。在市場價格不占優的年份,越大的種植面積、越高的總產量和每畝產量,就意味著越高的補貼收入。按照田立文的估算,目前即使大規模機械化種植、采摘,由于其他環節價格上漲,新疆棉的前期成本已攀升至約15000元/噸的高位,差價補貼有時幾乎就等于棉農的純利潤。
接受《第一財經》YiMagazine采訪時,羅阿姨始終在算賬——種子漲價了、化肥漲價了、土地承包費也漲了,棉花的價格卻飄忽不定,“去年一開始是10塊,后來就變成了7塊、8塊。”2021年,她賣棉花時感受到的最大進步是:政府不再允許收購棉花的加工廠給農民打白條了,這讓她比往年更快地拿回了賣棉花的收入——雖然也僅夠“吃上飯”。
“新疆棉花目前依然是高投入、高產出的結構,希望單產最大化,然而利潤不高。而西方很多棉花主產國,是低投入、低產出,追求的是單位產量效益最大化,利潤結構更好。雙方追求的目標差異特別大,補貼政策可能在其中有一些影響。”田立文表示。
用產業工人取代老農經驗
2022年,專攻智能農機技術的惠達科技準備將其在新疆試種棉花的農場數量從1個擴大至3個,總管理棉田面積提升至6000畝。此前,這家公司在內蒙古種過土豆、在黑龍江五常種過水稻,公司CIO吳立峰認為,管理棉田的過程更適合機械化、智慧化的農機介入,而目前新疆棉花在加速機械化、無人化的過程中,最大的堵點也正在于此。
棉花的生長期一般為5至6個月,期間農民要時刻關注田內的情況,通過“巡田”隨時清除雜草、管理病蟲害、施肥,或處理惡劣天氣帶來的影響。2021年,極飛科技在尉犁縣管理的3000畝“無人棉田”就遭受了3場風災,不得不補種了一部分棉花,最終的產量也打了折扣。
在棉花生長環節,由于大型機械進田容易造成損失,諸多管理工作目前仍是以人工操作為主。羅阿姨告訴《第一財經》YiMagazine,她每天上午、下午要各工作5個小時,主要工作就是巡田、澆水,以及各種各樣的查漏補缺。近些年在管理環節的最大進步,是種子公司的技術員會定期來田里查看情況,或打電話告知合適的澆水、施肥細節。
極飛科技的許多智能化改造,也都集中在“巡田”這個環節。項目負責人艾海鵬對《第一財經》YiMagazine表示,3000畝無人棉田在日常管理中使用了大量傳感器等物聯網設備,以及可以通過影像分析棉田狀況的遙感無人機。
雖然缺乏經驗,也遭受了風災影響,周邊合作社的農民還是會經常光顧極飛這3000畝試驗田,咨詢方法和成本。艾海鵬表示,第一年的設備改造成本較高,每畝在380元,希望5年內能攤薄至農民可以負擔的每畝100至200元。
惠達的智慧化改造,則更多集中在播種等生產環節,通過為農機配備更高精度的北斗導航,可將生產的精度提升至厘米級。此外,裝在農機上的傳感器還可以精準監測耕地深度和面積、判斷秸稈的打捆數量、出藥劑量等等日常作業情況。
“過去農地里管理的指標,都是靠老農民的經驗。所以中國的農業長期以來是很隨意的、缺乏標準的。”吳立峰說,惠達希望把傳統的、農民腦子里的經驗重新拆分,分配到農藝師、農機手和基地管理人員這三類人身上,讓種地這件事進一步系統化。
但從艾海鵬和吳立峰的經驗來看,目前在新疆當地,能轉型成這種“農業產業工人”的農民并不多。新疆棉農普遍年齡偏大,缺少年輕、有技術背景的“新農人”。即使是掌握了農藝知識的技術員,管理半徑也有限,“一般每個人最多管理5000畝地,就是上限了”。另一方面,農民大多相信“眼見為實”,對于從未種過棉花就一口氣包下大片土地的技術公司,總是心存疑慮。
羅阿姨也對這種無人化、智能化的種棉花方式有所了解,但在棉花培育的不同環節,她對于技術的接受程度也有差異。比如,在棉花的生長期,她會尊重農藝師的意見,因為按照標準種下來,“產量要比自己摸索高一些”;但在挑選棉種時,她還是更習慣于和村里人一起在田里轉,在長勢好的棉田里仔細觀察一些品質細節,最終選出想要的品種。
吳立峰說,惠達的產品能夠在基層得以推廣,部分原因依然是補貼。以監測作業情況的傳感盒子為例,公司日常接到最多的農戶投訴,就是“記錄的數據不準,達不到政府補貼的要求”。“雖然農民可能還是為了補貼而來,但政府至少開始有意識改善發放補貼的標準,用各種方式鼓勵大家去達到關鍵指標。這對于長期的農業生產,還是有幫助的。”
最高品質與最難局面
價格補貼也有政策疏漏,它一度只適用于主流種植的陸地棉,并不保護全國目前只有新疆種植的、更貴的優質長絨棉。
長絨棉又稱“海島棉”,原產中南美洲,目前全世界高品質的埃及棉、澳洲棉都屬于這一品種。長絨棉與陸地棉在絨長(38mm vs 28mm)和強力值(42-45 vs 28-30)等指標上有明顯差異,更適合生產高端色織、家紡產品和高附加值的外貿紡織品及服裝。
由于條件所限,新疆長絨棉目前僅在南疆部分地區零星種植,且成熟后無法用機械采摘,仍需人工拾花。以產量計算,2021年新疆長絨棉在新疆棉花中的整體占比不到3%。
田立文介紹稱,新疆長絨棉在高峰期的2015年至2016年前后,種植面積超過200萬畝,而當時拾花工一天的人工成本只要40至50元,因此性價比很高。但各方面成本上升后,農民種長絨棉,沒有補貼就會賠錢。目前新疆長絨棉的種植面積已經萎縮至50萬畝左右,下游企業更多用的是價格更低的進口棉。
為了改良長絨棉的品種特性,新疆農業科學院經濟作物研究所已經連續十多年在育種環節下功夫,并在2021年首次試種了適合機采的長絨棉品種。從植株形態、絨長,以及超過500公斤的畝產量等多個指標來看,這次試驗都可謂大獲成功。
但從試點種植到在農戶中推廣,還有很大的距離。“我們可以請企業微調農機的參數、額外花錢請加工廠細致處理,這些都是普通棉農做不到的。”田立文認為,目前新疆長絨棉的整條產業鏈,都還沒有為機械化采集做好準備。
另一方面,新疆長絨棉的品質,也面臨國際品牌更嚴厲的審視。
全球最大的紡織制衣跨國公司之一溢達集團,以使用新疆長絨棉制成的高品質襯衫面料出名,是Ralph Lauren、耐克、LACOSTE、無印良品等多個國際品牌的供應商。2021年BCI風波后,無印良品曾強化對使用新疆棉產品的宣傳,其中部分就由溢達代工。
曾在新疆溢達負責管理工作的熊偉對《第一財經》YiMagazine表示,新疆長絨棉在顏色、染色效果等關鍵指標上表現好,且價格一度可以比美國長絨棉低20%,“溢達很早就主打‘新疆棉’的概念,對于搶占高端市場很有效。”
離開溢達后,熊偉創立的新疆沃普公司改做更為小眾的“有機棉”,目前也是新疆溢達的供應商之一。2021年,在BCI風波及美國相關貿易禁令的雙重影響下(可溯源的新疆棉制品無法進入美國銷售),溢達與沃普兩家公司都遇到了拓展新市場的壓力。而在國內市場,雖然消費者目前對“新疆棉”的認可度較高,但這些常年做外貿生意的企業,又難以快速申請到進入國內產業鏈必備的“國標”。
不過,英國謝菲爾德哈勒姆大學教授Laura Murphy在2021年年底發布的一份報告也指出,新疆棉花正通過不透明的供應鏈流入孟加拉、越南、印尼、柬埔寨等多個亞洲國家。被制成服裝后,它們依舊有機會出現在美國市場。
事情似乎又回到了《棉花帝國》所描述的那樣——通過復雜的貿易網絡,棉花試圖又一次突破人為設定的桎梏,以品質和利益為紐帶,將全世界重新連結起來。從這個角度而言,棉花可能永遠不會是一個簡單的農業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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