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月20日下午,就2009年發表的小說《黑暗之光》涉嫌抄襲作家默音的小說《人字旁》一事,作家林培源終于在網上公開道歉,“這么多年我一直沒有勇氣直面這個問題。這件事已經成了我心里的一個結、一個陰影,”他語氣強烈地說,“對不起!請您原諒我!”
13年前,林培源是冉冉升起的文學新星、連續兩屆新概念作文大賽一等獎獲得者、郭敬明旗下當紅青春文學雜志《最小說》的簽約作家,他的第一本小說《薄暮》光版稅就有4萬多。比他大7歲的默音則剛剛在文學圈嶄露頭角,第一本科幻小說《月光花》要在事發3年后才出版。當時,默音的抄襲指責發出后,林培源選擇沉默,粉絲竭力維護,事情不了了之。
“也許我現在也是一個立得起來的寫作者,說林培源沒有人會說是在向他潑臟水,事情被更多網友看到了。”默音說。這次,指責在網絡上持續發酵了3天后,林培源作了公開道歉。
“但他的道歉信并沒有在微博同時轉給我,我是從朋友那里才知道的。”默音覺得,這個遲來的道歉并不是那么真誠,也表示不想私下和林培源有聯系。
抄襲頻發,舊事再提
默音告訴第一財經,她之所以對抄襲舊事重提,是因為最近豆瓣網友似云、加斯列莫夫都就日志被其他論文、出版物抄襲公開發聲。在留言評論里,很多網友講述了自己的遭遇,比如有人說,自己的作品被人抄襲后低價出售,找到抄襲者理論,對方卻理直氣壯,反過來指責她“定價虛高”,“那種惡心的感覺到現在也沒能消化。”
對于“文學弱者”在被抄襲之后維權過程中的委屈和憤懣,默音太能感同身受了。3月17日下午,她在微博上再次轉發了小說《人字旁》在2010年被林培源抄襲后自己發布的那篇聲明。科幻作家韓松、《上海文學》雜志微信公眾號等在第一時間予以聲援,聲明的微博閱讀量短短兩天就超過10萬次。“我不知道為什么這次關注的人這么多,可能現在網絡太發達,轉發的時候完全沒想到。”默音說,道歉能被促成純屬偶然,自己只是想把事情的來龍去脈說清楚,也沒有繼續追責的打算,“對我來說,發聲并獲得了許多人的回應,感覺就已經可以放下這件事。”
作家韓松在微博上透露,很多網友都對此事十分憤怒,尤其是在林培源經常活躍的豆瓣網,不斷有人去給他這個月才新出版的文學評論文集《小說的常識》打一星。目前,豆瓣上顯示該書有69條短評和1條書評,但所有評論內容都無法顯示。
看到默音的聲明后,第一財經記者在微博上給林培源發去私信,向他求證指責是否屬實,但一直沒有得到回復。
微博上還有網友爆料說,最初,林培源依然試圖繼續保持沉默。一位出版社的編輯曾在一個有林培源的微信群里要他就此作出回應,并向默音道歉。但群主和管理員都顧左右而言他,并為林培源進行辯護,還懷疑是該編輯把群里的聊天信息截屏發了出去,引發網友的持續關注。最后,這位編輯被踢出了微信群。
不平坦與少年成名
韓松在聲援默音的微博文章中,說她是“著名青年作家”,但這條成名的路走得并不平坦。
默音1980年出生在云南,父母是上海知青。14歲時她回上海準備中考。由于云南上海兩地教材完全不同,她中考發揮失常進了一所職校,畢業后去商場做營業員。
她在工作之余繼續追求文學理想,從科幻小說寫起,沒想到小試牛刀即引起注意,在《科幻世界》上發表了作品,還獲得1996年的“少年凡爾納”獎,有300馬克“巨額獎金”,這給了她很大鼓勵。后來,默音對日語產生興趣,憑借不懈努力通過成人自考,又在2007年考入上海外國語大學攻讀日本文學專業碩士學位。
畢業后,默音進入出版社成為編輯,業余時間從事文學寫作和翻譯。那時,她早上六點半就起床,利用一天里唯一一段屬于自己的完整時間寫1000字,八點出門乘公交車上班。直到去年從出版社辭職,她才有了更多寫作時間。
相比而言,林培源的寫作之路順暢很多。通過高考,他從潮汕小鎮來到深圳大學中文系,連續獲得第九屆、第十屆全國新概念作文大賽一等獎,被評為文學新人,是當時紅極一時的青春文學雜志《最小說》的簽約作家,有一批文學粉絲。2009年7月,大學尚未畢業的林培源出版了首部長篇小說《薄暮》,光版稅就拿了4萬多元,深圳媒體還對其做過專門報道。
“這種榮耀也在某種程度上讓我沖昏了頭腦。”13年后,林培源在道歉信中說,因為很快他就背上抄襲的指責。
13年后他承認“借用情節”
2009年8月,默音在當時另外一本著名青春文學雜志《鯉》的創刊號上發表了短篇小說《人字旁》。《最小說》雜志在當年12月推出三周年特刊,很快有人發現,林培源在上面發表的小說《黑暗之光》涉嫌抄襲《人字旁》。
默音回憶,拿到《黑暗之光》復印件后,內心最大的沖擊在于,“這不僅是抄襲,更是拙劣的改寫”。第一財經記者將兩者文本對比后也發現,《黑暗之光》有明顯的抄襲痕跡,在“女主角幼年認識的男孩比她大三歲”“雌雄同體”等諸情節上,完全一樣或者高度雷同。只是林培源將原著中一些元素做了改動,比如人物名字做了變更,海生改為潤生,小魚改為凌生。
默音立即在豆瓣上發表聲明,表示自己的小說被“山寨”,雖然有一些網友表示支持,但整體而言反響寥寥。相反,林培源的粉絲還在網上對她展開攻擊。此后,《鯉》編輯部試圖聯系林培源也沒成功,此事就不了了之。“可能我的聲音太微弱了。”默音無奈地說。
在遲到13年的道歉信中,林培源從自己的角度還原了抄襲經過。他說,寫《黑暗之光》時正在讀大三,《最小說》的編輯告訴他,三周年特刊是個特別難得的機會,“一定要把握住。”恰好他想寫一個有關狼孩的故事,有初步構思,但幾次寫了開頭都難以為繼。有一天,他翻讀《鯉》雜志時看到小說《人字旁》,“在其中’雌雄同體’故事的影響下,借用《人字旁》的情節,寫了一個狼孩被人收養,剃光毛發成為人的模樣,最終又因為不被世俗社會接納而失蹤的故事。”
與此同時,林培源辯解稱,“《人字旁》表達的是一個雌雄同體的雙性人尋找和安放內心情感、最終愛而不得的主題”,而《黑暗之光》“寫了一篇以’狼孩’為主要人物的故事,表達的主題是人與動物相戀的悲劇,‘半人半狼’內心的撕裂”。他認為,自己只是對《人字旁》進行“借鑒”,而非簡單的文句抄錄,同時也承認自己當時“太過年輕,也太過虛榮和浮躁,文學觀非常不成熟,對故事原創性的認知不清晰”。
被抄襲者的恥感
默音說,被抄襲一事對她打擊很大,也令她感到無力,“抄襲者不是像人們以為的那樣,單是給自己掛一張和原創者相似的面具,而是直接拿走了別人的臉——被抄襲的原創者,除了憤怒,必然會感覺到某種喪失。”她在微博上曾經如此描述當時心情。
“事情發生后,我自己反而會有一種恥感。”默音告訴第一財經,“舉個簡單的例子,雖然我們現在不能算什么名作家,但我和他都各自出了幾本書,也可以說是靠寫作吃飯,就會有些筆會、論壇之類的邀請,但我都很怕遇到他。”每次接受活動邀請前,她都會提前看下嘉賓名單,以防和林培源相遇,“因為如果遇到了,對方還若無其事,對我來說是非常尷尬的。”巧合的是,至今他們一直沒有機會碰面。
不過默音很快提高了說話聲音,“如果我以后碰到他,一定不會覺得尷尬了,因為這件事情被我這一次公開地、鄭重地說出來了,而且已經有很多人看到了。”
林培源則在道歉信中表示,當初面對默音指責他很震驚,也很困惑,“情節借鑒和模仿與抄襲之間如何界定?如果只是故事新編,沿用一些情節,但注入自己的思考,這樣算不算抄襲?”他也承認,《黑暗之光》是一篇“拙劣的模仿之作和山寨貨”,沒收入任何一部作品集,也沒有帶來任何文學獎項和版稅收入,“這篇小說一直是我的一個恥辱”。
至于當時為何要逃避道歉,林培源給了兩個解釋。一是“身邊得知此事的朋友勸我不要回應”,“我一向膽小怕事,很怕引起爭吵和紛爭,尤其是在網絡上,于是就聽從建議,沉默了。”二是2009年的小說《薄暮》出版后引發了家族內部的激烈矛盾,自己變得“神經質”,“精神帶來了巨大的痛苦”,就不想再去面對默音的指責。
林培源的道歉信大約有5400字,解釋《黑暗之光》抄襲過程的部分約有1500字,而這段“精神痛苦”的經歷也寫了近1800字。
“極不公正也不公平”
道歉信中,林培源還用了近800字講述了涉嫌抄襲后自己的變化,說自己“開始朝嚴肅文學的道路轉型”,創作“已與大學時代的青春文學有了本質不同”。
從網上公開的簡歷看,抄襲事件沒有影響到林培源在文學和學術上的發展。本科畢業后他在暨南大學文學院讀了碩士,隨后又到清華大學文學院讀博士,并結婚生子。他在微博上也十分活躍,微博粉絲約有22萬。
從2010年至2020年,林培源有八部長篇小說和短篇小說集出版,在道歉信中提到的《小鎮生活指南》,還被《亞洲周刊》評為2020年度十大小說。作家阿乙評論他是“新一代學院派小說家的代表”,“《鐘山》之星”文學獎給的頒獎詞是,“以典雅克制的語言和精湛的敘事技巧”,“為沉默者發聲”。
在道歉信的最后,林培源堅持說,“大學時期的這篇作品并不構成我此后十余年小說的基石,也不是我小說的代表作。讀博以后從事的學術研究和文學批評工作,更與這篇小說沒有任何關聯。”他還態度強硬地強調,“如果因為一個人年輕時候犯下的這個過錯,就全盤否定這個人十余年的創作和勞動成果。對我來說,是極不公正也不公平的,也是我本人無法承受的”,“青春寫作的那些成績、愚蠢和過錯,都應該告別”。
在林培源順風順水往前走的這些年,默音也熬過了寂寂無聞的寫作期的諸多艱辛,文學和翻譯的道路變得越來越寬闊和敞亮。除了《人字旁》,她陸續出版了《月光花》《甲馬》《星在深淵中》《一字六十春》等小說,在科幻小學、純文學中自由切換。也獲得很多文學獎項,如上海作協2015年度優秀長篇獎、2017年度中國文學(小說類)等。明年,其中短篇小說集《尾隨者》也將出版。
同時,她也是一位多產的譯者,翻譯了《真幌站前多田便利屋》《摩登時代》《家守綺譚》《雪的練習生》《京都的正常體溫》等多部日本小說和非虛構作品。
第一財經記者注意到,雖然默音的微博粉絲至今不到1萬,但在豆瓣網上,讀者給她的小說的整體評分,一直都是高于林培源的。
文學界是否能自我凈化?
林培源的道歉信發出后,引起了兩極分化的反映。他的微博后面有近2000人點贊表示支持,但也有很多網友反感措辭中隱藏的傲慢和不坦率,“寫自己過往歷史多么不容易,被家人不理解遭到批評,與此事(道歉)有何關系? ”
默音說,看到別人轉發過來的道歉信,第一反應是“覺得挺可笑的,隨后自己在朋友圈轉發了一篇網友對道歉信的逐字分析評論,加了“語文課”三個字間接表示不滿。當時,她的情緒更多集中在一位朋友身上了。那位朋友在地鐵上看到默音講抄襲經歷的微博后傷心痛哭,“她也有被抄襲的經歷,而且是被一個粉絲眾多的作家抄襲,但卻沒有辦法阻止。不是每個被抄襲者的聲音都能被聽到。”
3月21日上午,第一財經再次與默音聯系時,她表示,冷靜下來再看林培源的道歉信后,反而有點生氣了,“我覺得他不僅是對我不真誠,也對所有圍觀這件事情的人不真誠。一個很簡單的問題就是,如果你寫一封道歉信把它放在公共平臺,是不是要轉發給你道歉的人?他沒有。我現在更同情有同樣遭遇的人了。”
此前,韓松在微博上表示,希望這個事件如同一面鏡子,“直接映照出文學界是否具備自我凈化機制。”韓松說,林培源的《小說的常識》和《小鎮生活指南》腰封上,有格非、阿乙等知名作家的好評力薦,但如果文學界僅有“互相支援”,而沒有對于抄襲等行為的譴責、糾偏,不僅不利于年輕作家成長,也會敗壞這套推薦機制在讀者心目中的可信度,“外界不免會認為文學圈不過是一個只講關系,不問是非的名利場。”
韓松還專門提到,雖然刊登《黑暗之光》的《最小說》已經停刊,但郭敬明既然向莊羽成立的“反剽竊基金”匯款300萬,而對旗下作家疑似“洗稿”行為沒有任何公開表態,難免讓人覺得之前的高調只是為了“洗白”。
這兩天,默音一直在猶豫是否要對道歉長信做出正面回應。3月21日晚上,她下了決心,在豆瓣主頁上再次轉發了另外一篇讀者的抄襲分析文章,并簡短評論說,不想繼續談論此事了,“最后多說一句,創作和閱讀,都是很美好的事,能借此發現新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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