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前進在長春老城區的這個小區一住就是8年。本來,這是一所高校教職員工的家屬院,建造于30多年前,有著北方單位制小區的典型面貌。近些年來,隨著整個社會的變遷,小區也經歷了種種變化,特別是市場因素的介入,使這里變得混雜多元,熟人社會的痕跡和大城市人口的高流動性并存。這引起了徐前進研究和寫作的興趣。
作為東北師范大學歷史文化學院副教授,徐前進把自己的觀察和思考寫成了一個形式上頗為特別的文本——《流動的豐盈:一個小區的日常景觀》。這本370頁厚的書,猶如耗時多年給一個老舊小區拍攝的一部事無巨細的紀錄片,多少讓人想起王兵同樣反映東北大變遷的鴻篇巨制《鐵西區》。徐前進幾乎將小區居民及其日常生活中的一切都記錄了下來,在大量的信息積累之上尋找共性,挖掘出被忽視的、能夠證明小區變化緣由的因素。這種“實踐寫作”,對啟發我們重新設置看待小區的視角很有幫助。
小區:現代城市中最基礎的生存空間
徐前進的“實驗方案”是從小區具體的空間中尋找陌生感、流動感的表現形式。他的書寫自2014年。臘月三十下大雪之后,大年初一小區內部街道上開展了清雪活動。從整齊劃一、有組織的清雪工作中,可以看到小區內部道路空間、公共場地、動植物等,也能看到小區管理單位是運用怎樣的制度來維持日常運行的,還能聽到討論下大雪的聊天話語,老人們聊健康,年輕人在爭吵中趕路,孩子在雪中背誦古詩詞……
這樣幻燈片式的日常場景,經過長時間的積累,借助歷史研究工具和社會問題分析方法,被透視,被消化,就有了不凡的價值?!读鲃拥呢S盈》分幾大類來逐個突破,先后分析了街頭景觀、公共設施、廣場、廣告、書店、網吧、咖啡廳、麻將館、商店、汽車等有形空間,然后又通過這些有形空間來分析精神空間,包括標語、文藝會演和電影放映、過年氣氛、疫情防控、拆除違建等。
眼下,很多關于城市的書都是散文式的記錄與碎片化的感想疊加,最終走向曖昧的表意。徐前進不滿足于這樣的書寫,他有一個獨特的愿望。2009~2013年間,他在北京大學歷史學系讀博士,研究啟蒙運動的代表人物盧梭,并于2017年出版了《一七六六年的盧梭:論制度與人的變形》一書。研究盧梭使他的思想發生了重大轉變。他希望了解盧梭的日常生活,比如他是在什么情況下提出自己的觀點,他吃得好不好,住得好不好?他的思想與日常生活的關系是怎樣的?可惜查盡一切檔案,都無法找到這些具體的信息。徐前進想要復原法國啟蒙時代的細節,“這些細節曾經是那個時代的人日復一日深陷其中的日常性,是他們思想的來源”,但歷史檔案狀況不能解決這個問題。
于是,他不再滿足于對重大問題的宏觀解讀,也不再滿足于用西方理論或方法去解讀問題,必須找到一條新的道路。這種強烈的需求是他開始研究小區的源頭。小區是近在眼前的“實驗室”,他希望從小區的日常生活中“獲得一種實證性的思考基礎”。徐前進回顧了從列斐伏爾、居伊·德波、德勒茲、蓋伊·特立斯到梁鴻、梅英東、閻云翔等諸多社會學家、人類學家、哲學家和非虛構作家在日常生活敘事道路上的探索,并提出“發現那些被忽略與被隱沒的意義,這是創造者的姿態”。
比如,所謂“小區”的特殊之處,在他看來首要的是顯明可見的歸屬感問題。小區是現代城市中最基礎的生存空間,城市文明越進步,流動的力量就越強大,但這種基礎生存空間并沒有提供穩固個體情感的強大力量,從19世紀的西方到現在的中國都有這種傾向,“無法將傳統時代的村莊所具有的情感、倫理和公共交往狀態轉移到現代城市的小區里”。他研究了西方城市理論,發現也回答不了這個問題,“基本上處在一種批評的階段,而無法找到化解的策略”。
再比如,小區中發生的每件事情都有始有終,看得到權力、市場的交鋒,各種居民不同想法的沖突與融合。徐前進的書寫狀態有點像一邊戰斗一邊學習。在《國家與社會》一章中,他通過供暖維修、整治小廣告期間的社區內部交涉,來解讀小區居民微信群里公共性的強弱變化;從清除私自開墾的菜地、拆除車棚和小飯店等違章建筑、為了改造綠地而砍掉大樹、為了迎接馬拉松比賽而根除小廣告等事件,最后寫到馬拉松比賽當天大家歡天喜地像過節一樣一起觀賽的景象,小區公共性的真實樣貌由此浮現出來。他寫道:“無論是運動員還是觀眾,都已進入這個結構。所有的眼睛有共同的目的:獵取平日里見不到的輕松與歡快,然后凝結為集體記憶。這是城市的公共節日,街道上的人是平等的,他們有一樣的感受,一樣的關切,雖然相互陌生,但愿意向對方微笑。這種微笑沒有明確的方向,正是因為沒有明確方向,它才屬于公共空間。”
寫這本書期間,徐前進的孩子出生了。他經常在遛娃的同時和鄰居聊天,在辦理跟小孩有關的事務時,親身體驗社區服務的進步程度和社區工作人員的服務態度。學者和普通居民的身份自然合一,他的這份研究也日益完整?!读鲃拥呢S盈》一直寫到了2020年,小區經過數次“微更新”,有很多變化,比如社區醫院的服務得到增強等。但不少變化只是面上的,比如公共景觀帶里增設了一些處理寵物糞便的用具,但依舊無法規范寵物糞便的問題。
徐前進最后寫道,他雖然在這個小區安家立業,但“家園之感并不強烈”,這使他產生了更為根本的判斷——“陌生是一種現代感覺”,“在城市生活中,人與人的距離遠了,但人與制度的關系變得前所未有的密切,現代制度最大限度地彌補了這種陌生感”。
疫情凸顯了小區和社區的重要性
作為一名城市居民,關心自己住的小區是非常自然的一件事情。但是人們時常感覺對小區事務無從下手,好像人微言輕,做不了什么事,有想法也不知道該從哪里下手。真正能夠作出決定的,往往只是通過租、購的房子的方式,離開一個小區,搬到一個新的小區。
相當大比例的中國人,眼下還居住在建設時間已有幾十年的老舊小區中。住建部2021年10月底發布數據稱,當年全國新開工改造的城鎮老舊小區共5.34萬個,年初《政府工作報告》中提出的任務是改造5.3萬個。據估算,全國老舊小區總量約有17萬個,2019、2020年分別改造了1.9萬個和3.9萬個。算上2021年的業績,三年來改造的小區已達11.1萬個,占現有老舊小區總量的65%。
盡管改造進度很快,但老舊小區的更新,未來仍有很長的路要走。
一方面,目前老舊小區改造的主要目的是“補短板”,通過“微更新”來改善小區停車、綠化、衛生、管線等硬件上的歷史損耗。這種查漏補缺雖有助于提高生活水平,但在很多人眼中“不解渴”,一些居民更期待的是通過拆遷征收拿到補償款,去買新房子。
另一方面,人居生活的物質、精神兩方面都很重要,不少老舊小區面臨物業管理無序、人員流動大、治安管理有隱患、噪音異味等污染長期得不到解決等軟性問題,很大程度上是“人的問題”,是由城市管理和社區發展的轉型過程帶來的歷史性短板,只搞設施更新改造是“治標不治本”。而要做到“軟硬兼施”,小區本身沒有那么充沛的財力、人力、物力,更缺乏社會組織動員的辦法,來承接更立體的更新改造。
新冠疫情全球大流行以來,應對疫情的相關社交管控措施、物流配送手段等,使得人們對社區、居住小區狀況的關注度大大提高。很多人前所未有地意識到,自己與小區之間的關聯如此緊密,一旦城市出現疫情,小區就成了保護自己的“城池營壘”,買菜、就醫等都需要依靠社區工作人員的幫助?,F實告訴我們,無論你以前是怎么看待你所生活的社區和你居住的小區,從今以后你都需要調整眼光和心態,更有耐心地、更持續地關注周遭的“日常景觀”。
《流動的豐盈:一個小區的日常景觀》
徐前進 著
上海書店出版社 2021年9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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