岡倉天心在《茶之書》中極為崇敬地引述了一個戲劇故事:
“在保存了著名的雪村所繪的達摩圖的細川侯的宮殿,由于守護武士的疏忽,不慎失火。武士決定不惜一切搶救出這幅杰作,他沖進了熊熊燃燒的殿堂搶出來這卷掛軸,卻發現所有去路都被烈火封住。他想到的只有這幅畫,于是抽出劍剖開自己的身體,撕下衣袖包好雪村的作品,塞進自己的傷口里。火終于熄滅了,余煙彌漫的灰燼中躺著一具燒得半焦了的尸體,里面藏著那幅免于火難的杰作。這個故事令人悚然,但描繪了我們忠誠的武士獻身精神,以及我們賦予杰作的偉大價值。”
《茶之書:一席茶里的大文章》
[日]岡倉天心 著
北京聯合出版公司·湖岸2020年6月版
對(大師杰作所體現的)極致之美的無限追求,卻導向對人自身生命的否定,因為極致之美是更高更神圣的宇宙秩序的體現,在它的面前,普通人的生命,不管是自己的還是別人的,都顯得微不足道。達摩圖所代表的禪宗的自然理想,藉由武士極其違反自然的自剖和犧牲行為,才得以留存下來。上述岡倉天心所引的故事,其來有自。日本最早的佛教故事集《日本現報善惡靈異記》《本朝法華驗記》等,里面有很多佛教法寶遭遇大火而不毀的“靈異”故事,比如這則《愿西尼所持〈法華經〉遇火不焚》:
“一天深夜時分,壽蓮家中失火。大家驚慌失措,首先忙著搶救財物,忘記了這部《法華經》。后來,房屋盡皆燒光……第二天,為了收集釘子等銅鐵什物,很多人在火燼中尋找,找到臥室附近時,發現有一個鼓起來的東西。人們好奇地撥開灰土一看,原來是盛裝《法華經》的匣子。匣子雖然已經燒毀了,但是八卷經文卻沒有絲毫燒焦之處……”
平安時代末期(約1110~1120年前后),這些佛教故事被統一編集成《今昔物語集》,其中如《河內國八多寺佛像入火不焚》《沙彌所持〈法華經〉遇火不焚》等,都有著相似的情節與結構。可見寶物在一場燒毀一切的火災浩劫中幸存下來,是一個在日本源遠流長千年以上的民間故事原型。而考察同一個原型在不同時代的變體,正可以讓我們理解歷史中什么因素在特定時代占據了主導地位。
《今昔物語集》
北京編譯社譯、周作人校
新星出版社2021年1月版
比如,日本中世紀武士道“圣典”《葉隱聞書》,卷十記載的一則軼事,同樣出自“遇火不焚”的故事原型,情節上與岡倉天心所引故事更接近,卻有一些細節差異值得細細玩味:
“磐城中村城主相馬殿下的宗譜……是日本第一宗譜。某年,相馬屋敷發生火災,相馬殿下嘆息道:‘屋敷和家用都是能造出來的東西,即便全部燒光也不覺得可惜,唯有當家第一重寶的宗譜搶不出來才覺得遺憾哪。’一個侍從說:‘我去搶出來。’……說著,飛身跳入火中。等火滅了以后,相馬殿下吩咐要找到那位侍從的尸骸。人們找了許多地方,最后發現他被燒死在庭院里。把尸體翻過來一看,血從肚子里流出來了,原來那侍從切腹,把宗譜裝入腹中,結果宗譜完好無損。從那以后,這份宗譜被稱作血宗譜。”
《葉隱聞書》
[日]山本常朝 口述、田代陣基 筆錄
吉林出版集團有限責任公司2014年12月版
對比《今昔物語集》和《葉隱》里的兩則故事,可以明顯看出,前者中那個燒毀的匣子,被后者中自剖并燒死的武士尸骸所替代。個中原委,或許在于武士階級產生于平安時代后期,當時甚至還沒有“武士”這一稱謂。并且奈良、平安時期,佛教初傳日本,為了得到弘揚,必須強調其法力。因此在早期的故事中,被突出的并非保護法寶的守護者(雖然擁有法寶者的虔誠也是必需的),而是法寶本身的法力無邊,能夠趨利避害。
到了中世紀,幕府秉政,武士政權建立,強調犧牲精神的武士道逐漸形成,于是在寶物與大火之間便被插入了一個更具能動性的守護者,正是由于守護者的強大與奉獻,才能保證寶物的存在與傳承。而這故事結構上的微妙變化,正對應于天皇(萬世一系的神之家族)與幕府(強有力的宮廷守護者)對峙的政治結構。
從《葉隱》里的軼事,到岡倉天心引用的戲劇故事,又是一變,對應于日本從中世到近世的轉折。關鍵的一點是,《葉隱》里的武士剖腹所藏之物并非名畫,而是宗譜。可見,對武士道“圣典”來說,美固然重要,但還未占有后來那么高的位置。《葉隱》的中心概念是死,所謂“死之徹悟,就是每天都在死之中”。當然,武士之死被一再強調要“漂亮”,但死與極致之美并未完全合一。只是在岡倉天心所引的近代版本中,當象征倫理傳承的“日本第一宗譜”被替換為象征藝術最高成就的雪村的達摩圖,才完成了美與死的完全合一。
岡倉天心在描述與茶道息息相關的花道時所說的一段話,卻再好不過地詮釋了他所理解的武士道的精神世界,這絕非偶然:
“為什么只能樂生不能樂死呢?生與死表里一體,如梵天的夜與晝。我們以不同的名目崇拜冷酷的慈悲女神——死神。拜火教徒從火中迎接吞噬萬物之神的影子,日本神道教的信徒至今仍拜倒在劍魂冰雪般的純潔下。神秘的火焰燒掉了我們的缺陷,神圣的利劍斬去了欲望的羈絆。從自身的灰燼中誕生出崇高的希望的化身鳳凰,于自由中我們實現了人性的高蹈。
如果我們能展開新的形式使世界的觀念高尚,我們為何不能折花呢?我們只是讓她們與我們一共向美敬奉。我們把自己奉獻給了純潔與樸素,這樣的行為理應得到寬恕。茶道大師因此創立了對花的崇拜。”
再一次,岡倉天心作為深通藝術之精髓的人,能夠體會其中的尺度所在——“他們不是隨意折取花木,而是按照內心的藝術構想審慎地選擇一枝一葉。如果不慎使用了超過必需的花枝,他們會感到羞恥。”但是有多少人能始終把握好這一審美烏托邦的現實尺度?一旦超出了“必需”,會發生什么?盡管岡倉天心的目的是要為花道辯護,但其實對其中的某種道德困境是頗為明了的。他指出:
“大約在15世紀,花道和茶道同時誕生。在我國的傳說中,最初的插花源自佛教徒,他們心懷對一切生靈的無限憂慮,把那些因暴風雨而四處散落的花朵收集起來,放入盛水的容器。”
所以從起源看,插花的確是一種自然的藝術,它只是對枯枝敗葉的珍惜和“物盡其用”。即便是作為一種必需的裝飾和欣賞,也應該更多地贊揚花匠,因為“蒔弄盆栽的人遠比拿剪刀的人有人性”。而且“即使是把花種植在花缽里,我們也有自私的嫌疑”,因為“為什么要讓植物遠離原生的環境,在陌生的地方盛開呢?這難道不像把鳥關進籠子,強迫它唱歌交尾一樣嗎?”真正自然的賞花不是花道,即便再強調自身美學上的“自然”特征,花道總是一種人為的秩序,是供人玩賞的矯飾的自然,而“理想的愛花者是那些在花的故土拜訪花的人”,比如陶淵明、林逋、周敦頤、光明皇后。
茶道也是一樣。可是從岡倉天心的美學主義出發,他是絕不愿意否定茶道和花道的價值的——那畢竟是日式美學的精華所在。怎么辦呢?只有從理念上加以調和。所以他必須為自然本身設置一個更高的、更值得趨向的目的,以作為否定原初自然的理由,“如果我們能展開新的形式使世界的觀念高尚,我們為何不能折花呢?”這樣就能“讓她們與我們一共向美敬奉”了。死是為了達到更極致的永恒和自由,所以它是值得的,就如櫻花的凋謝:
“也許花朵自己也知曉其中的全部意義。她們決不似人間的懦夫,有些花為死而自豪——日本的櫻花就是如此,當它們任風自由飄落之時。不管是誰,當他佇立在吉野或嵐山滿天飛舞的花雪前,一定會懂得這個道理。”
通過為自然本身設置更高、更自由、更完美的永恒自然,岡倉天心偷換了自然的概念,從而得以自圓其說。實際上,這是整個包括茶道、花道、藝道、武士道等在內的日本傳統文化中概念轉換的秘密所在。這樣,《茶之書》以茶道大師千利休武士道式的自殺來結尾,就再順理成章不過了。
在舉行了鄭重而悲壯的“臨終茶儀式”之后,這位日本歷史上最偉大的茶人換上潔白的長袍,吟誦了絕命詩,然后用一把閃著寒光的短劍自盡。
“微笑浮現在他的面容,利休步入了未知的天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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