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蓋建筑師事務所”是一個響當當的名字。在民國時期,“南華蓋、北基泰”是中國建筑設計機構的南北翹楚,代表了“建筑海歸”一代的聲望。其中,基泰工程司由關頌聲1920年創辦于天津,楊寬麟、楊廷寶、朱彬等先后加入,現存代表作有天津市百貨大樓、上海第一百貨等;華蓋則由趙深、陳植、童寯于1932年在上海創辦,以合伙制運作,現存代表作有上海大上海電影院、上海黃浦劇場、南京國民政府外交部舊址等。
對建筑專業人士而言,這些前輩建筑師的業績聞名遐邇,他們對中國建筑業現代化轉型的貢獻有目共睹,他們的經驗和思想以建筑作品、教學方法、行業準則、文化遺產、文藝作品乃至逸聞傳說等方式流傳至今。與此形成反差的是,建筑師在一般公眾的歷史記憶中,卻是一個相對次要的角色。提起建筑師,人們耳熟能詳的名字就那么幾個:古代的魯班、李冰、“樣式雷”,近現代則不外梁思成、林徽因、貝聿銘等。
也許是建筑曾被認為只是一種專業技術,不像一些廣為人知的科學研究的戰略性那么強;也許是建筑自身比較復雜,建筑師工作的細節比較難被人們了解;也許是建筑師們恪守專業精神和“乙方姿態”,較為低調,缺乏“星味”,留下的史料不多且不成系統……總體上看,對近百年來中國的國家發展與城鄉建設曾起到過物質奠基作用、在清末民初學成歸國知識分子中占有一席之地的現代中國建筑師們,“露臉”的機會不多。
《烽火中的華蓋建筑師》
張琴 著
同濟大學出版社 2021年8月
《烽火中的華蓋建筑師》是難得地為那一代建筑師“說話”的小書,以華蓋建筑師事務所的三位合伙人趙深、陳植、童寯為主要對象,兼顧同時代的其他建筑師及相關人士,從1920年代寫到1950年代。時值抗日戰爭和解放戰爭先后展開,烽火連天之際,華蓋建筑師們天各一方,趙深立足抗日大后方云南昆明開展新業務,陳植留守上海維持本地項目,童寯投身于緊張的抗日工業建設工作,并在貴陽運營分所。
他們一方面堅信中國必勝,主動參與抗戰,克服艱苦條件和巨大的不確定性,先后設計了百余棟各種功能的建筑,包括住宅、學校、工廠、辦公樓、文化設施等,并設法維持事務所的存續;一方面被動應對戰時的動蕩,忍受與家人的分離之苦,在復雜的人際交往中與各方勢力保持合理的距離,抽出精力甚至付出財力指導學生、后輩,與其他建筑師和學者們共同推進中國建筑學的研究和傳播工作。
站在數十年后的視角回看,“二戰”的特殊時代背景給了我們更好地看待華蓋建筑師及其同代人的角度,“華蓋三杰”的事跡也能夠吸引我們再一次認真細致地了解那個年代。《烽火中的華蓋建筑師》一書以區區200頁的短小篇幅完成了啟發式的敘述,作者張琴坦言寫這本書是“做筆記”,很多內容都來自建筑史研究、尋訪知情人、閱讀資料、查找和比對檔案的漫長過程,一邊探索一邊記錄。
張琴在同濟大學建筑與城市規劃學院獲得博士學位,師從阮儀三教授,多年從事城市歷史文化遺產保護、古村落調查等工作,現為哈佛大學費正清中國研究中心合作研究員。她的丈夫童明是童寯之孫,現為東南大學建筑學院教授,創辦了梓耘齋建筑工作室和織城網絡。張琴的第一本書《長夜的獨行者:童寯1963-1983》就是以童寯最后20年的工作和生活為主題,《烽火中的華蓋建筑師》延續前作風格,有一定的“前傳”色彩。
書中寫到的一些事件,張琴也并非事先知道,而是在閱讀、記錄中偶遇。比如全書開頭所寫的1941年3月昆明大逸樂影劇院坍塌導致重大死傷案,因社會影響巨大,由當時的云南省主席龍云親自下令嚴厲追責,直接導致趙深入獄、被追回設計費并處以大額罰金。如張琴在書中所分析的,該案對趙深的處罰明顯過于苛刻,可能有當時社會輿論的特殊原因——次日發生在重慶的隧道慘劇引發“舉國同悲”,趙深是因氛圍被迫“背鍋”;而昆明大逸樂影劇院和重慶隧道的事故都是由日軍飛機轟炸導致,趙深曾多次主動查看大逸樂影劇院的受損狀況,第一時間拿出修復方案,影院老板不愿停業出錢整修才是釀成大禍的真正原因。
趙深負責任的舉動鐵證如山,很快為他贏得了聲望,此后反而為他帶來了云南省內的大批項目委托,龍云和時任滇南邊區司令盧漢都很認可他,先后多次成為他的委托人。華蓋和趙深的名望,就像這次影院坍塌事件一樣,在烽火年代與大后方地區緊緊地綁在一起。可惜的是,由于后來的歷史變遷和城市建設,相關的記錄并不多,很多建筑也因地塊改造而消失,或因轉換用途和業主等而變得面目全非,建筑師的事跡和他們所經歷的種種滄桑也隨之封印。
童寯是中國現代建筑師中非常具有思想性的一位代表性人物,他一輩子都執著于研究,不僅有高超的設計技巧和卓越的繪圖能力,也是學貫中西、重視著書立說的專家。在華蓋,童寯長期負責圖房,是技術負責人。當然,趙深、陳植與童寯同為賓夕法尼亞大學建筑系的優秀學生,他們非常認可彼此的水準和風格,在合伙共事期間雖因性格、專長不同而各有側重,但技術共識是他們的基礎。一個項目無論是三人中的哪一位具體做的設計,他們都共同署名。童寯擔任過中央大學、南京大學、南京工學院教授,長期搞學術研究,在園林方面有《江南園林志》等多部代表作,對古建筑研究者和愛好者來說都是必讀。但在《烽火中的華蓋建筑師》一書中,我們能看到童寯的另外一重風采。
在“苦與樂其實是一回事”這一章中,張琴寫了1938年童寯應葉渚沛之邀去重慶,先后設計了多座戰時工廠的不凡旅程。葉渚沛是海外華人、冶金學家,時任國民政府資源委員會冶金研究室主任委員,新中國成立后回國工作,曾任中科院化工冶金研究所首任所長。資源委員會原為“國防設計委員會”,負責重工業發展和工礦企業管理,下轄121個總公司、近1000個生產單位,涵蓋鋼鐵、有色金屬、機械等十余個工業部門,在抗戰期間實際成為國民政府的最高經濟領導機關,以統籌建設、推動生產的方式為抗戰“輸血”。
華蓋與資源委員會早有合作,于是童寯接受葉渚沛的邀請,兩人在香港會合后輾轉多地,駕車飛馳千里抵達重慶。童寯先后完成了化龍橋重慶煉銅廠工房、四川綦江純鐵煉廠工房、四川資中酒精廠工房。這些工廠快速投產后,對抗戰軍需物資起到重要的支持作用,對我國后來相關工業的研發與生產也有重要意義。
其中,留德化工學家張季熙主持的資中酒精廠生產的“無水酒精”供給中國空軍用作戰機燃料,直接助力抗日,尤其是在沿海港口被占領、滇緬公路被切斷失去外援、日軍發動豫湘桂戰役以求打通大陸交通線等特殊的戰爭態勢下,對孤島般的大后方維持戰事而言,可謂金子般珍貴。
童寯當時的工作環境艱苦而危險,他的工作場地經常很偏遠,工程能使用的材料也相對簡單;他在重慶的居所里空空蕩蕩,僅靠兩三張繪圖桌、一支筆、一張紙而全力以赴地畫著。有的建筑師在執行相似的任務時遭遇空襲殉國。梁思成、林徽因、劉敦楨等人則不斷地被迫遷居,大多要在貧苦中堅持工作,有人則要忍受病痛。
以華蓋為代表的這一代建筑師,往往都出身于較好的家庭,受到正統、規范的歐美建筑教育之后,懷揣專業理想與振興國族的抱負回國創業,無論工作還是教學,面對業主、同行、學生或是公眾,他們都以知識分子的責任感和思想格局來要求自己。從他們的身上,我們可以看到,盡管戰火、社會動蕩及歷史的考驗先后無情來臨,最重要的品質仍要全力以赴去堅持,尤其是對工作抱有熱情,對家人親友真誠地施愛。對于時代變遷帶來的一切不確定性,他們以建筑師之名,去勇敢地承受未來才會降臨的公允的評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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